“你同学醒了。”
我顺着护士的指引走进房间,程忻正坐在病床上,她一见到我,茫然而迟钝的眼睛便稍稍睁大了。
“是你……把我送过来的吗?”
我点点头,在床边坐下。她注意到我手上的包扎,指着想要开口。
“被花卷咬到了。出了点血,没什么大碍。”
程忻迟钝地点点头,又抬起手,理了理被泡沫沾湿的乱发,苦笑道:
“看来我真的喝多了……”
“不完全是。”我把手中的药板放在床上,“医生说,这种药和酒精混合后,会极大增强对神经系统的抑制效果。”
“唉,”程忻攥紧被子,缓缓蹬了蹬腿,“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……”
“所以,”我望向程忻,“你吃抗焦虑药多久了?”
她抬起视线,挤出一丝不自然的笑容:“也就一个多月吧。”
一个多月,那不是在见到白羽雪之前就已经——
“为什么?”我脱口而出后才意识到这是个蠢问题,“是哪里……不舒服?”
程忻把头扭向一侧,“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。”
“那……你想解释吗?”
她回过头,几次欲言又止,终于开了口:
“你有做过噩梦吗?不止是睡着的时候,醒着的时候也是?”她没给我回答的机会,“我经常做同一个梦,看见一个人,一个女人……”
她停了下来叹一口气,我紧紧握住她的手。
“谁?”
“我不知道,我不认识她——我记不清她的脸了。但是……有一种很熟悉的,温暖的感觉,好像在哪里见,可是却一点想不起来。然后,我不记得具体发生什么,但是——”
“什么?”
我不由自主地抓得更紧,甚至没有想过是否弄疼她了。程忻低下头,下巴微微抖动,声音近乎绝望:
“她死了。”
她惊恐地猛吸一口气,像是刚刚在窒息中惊醒。
“我只知道她死了——我不知道为什么,我甚至不知道她是谁,但是她死了,然后我就会很害怕,想哭,想尖叫,但是不能叫……”
她又低头抽泣起来。
我应该安慰她。
我本来会这么做。
但是我已经震惊得动弹不得——对于程忻来说,这挥之不去的噩梦或许只是莫名其妙的扭曲想象,但我深知还有一种最让我恐惧的可能,正从我那不幸未被修改的记忆深处浮出水面。
“程忻。”我听着自己用将死之人的声音问道,“之前在沙发上的时候,你也——”
我没能说下去,但程忻的眼神告诉我她已经明白了这个问题。不,李哲,我没有看到。说呀?我没有看到那个人。快说啊!
她点了点头。
我的大脑一片空白。
哈。
真的是你。
伊铃。
伊老师并没有离开我们,她只是以某种更纯粹,更深刻的存在,永恒地刻印在我的脑海里。
程忻的脑海里。
“但我现在已经没事了!”程忻努力提起声音,“那只是一个巧合——”
不,程忻,那不是巧合。
“知道李哲就在身边,我就会觉得心安——”
可我不是你平静的来源,恰恰相反,我是你痛苦的源泉,是你的过敏源。
“所以,只要我们在一起,”她笑了笑,“会好起来的。对吧?”
不。
我望着程忻满怀希望的双眼,心如乱麻,只能更加抓紧她的手。我害怕如果不这样,她就会察觉到我的颤抖。
也许是时候倒出真相了,这一切悲剧的起源。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。但程忻一定也会温柔地等待。
“程忻,我——”
我带着极具说服力的笑容点了点头。
“——会好起来的。”
我是一个有病的人,我是一个懦弱的人,我是一个不知羞耻的人,我是一个说谎者……
护士走进来,示意程忻拿起床头的电话。已经联系上你家人了,她说。程忻的脸色有些苍白,但还是不忘礼貌地道谢——通话的过程并不长,基本上都是她在点头应答。挂断后,她轻声叹一口气:
“我爸妈在过来的路上。”
“被骂了吗?”
程忻苦笑着摇摇头,“他们这次是真的太担心了。”
我点点头,尝试以此填补我们之间的沉默。程忻低头看着自己先前在白被上攥出的褶皱,用手背徒劳地想要把他们抚平。过了一会,她的手停下了。
“要不……”她开口道,“李哲先回去休息吧?”
我愣了愣,“为什么?”
“我不希望他们因为这件事记住你。”她有些为难地皱皱眉,“而且,这明明是我自己的责任,是我自己的决定……”
“我不在乎。”我努力压低着自己的声调,“你不是才说只要我们在一起——”
“是的,但现在我需要李哲相信我!”她哀求的眼睛打断了我,“我会向他们解释清楚的,这只是一个小插曲,时间还很长,我们之后都会在一起,见我爸妈,向他们道歉,都可以。但不是现在。我怕他们太激动,做了不该做的事,那我会后悔很久……”
见我没有回答,程忻继续说了下去:
“而且,你被花卷咬伤了,要快点去去打狂犬病疫苗啊!它之前调皮,偷偷跑出去过,所以还是保险一点好——”
我突然起身,一下子把程忻吓得说不出话。我看着她满脸的疑惑,也觉得自己这双不听使唤的腿实在有些荒谬——我接下来要干什么,不满地数落她吗?坚持表忠心吗?把她拥入环中?还是转身就走?
“那我……就先去打疫苗。”我顿了顿,“如果……还有空,我再回来。”
程忻轻轻咬着着嘴唇,感激地点点头。我也僵硬地点点头,转过身子,一步步朝门廊走去。
“李哲——”
我转过身。程忻直直地看着我,眼眶中填满泪水——她用真挚而颤抖,温柔却坚定的声音说道:
“我爱你。”
一股巨大的能量从胸腔中喷涌而出,我颤抖着,不知耗费了多大的力量才强忍住放声大哭的冲动。
不,不是因为感动,是罪恶感。源自一个我恐怕永远无法兑现,竭力想要逃避,却不管怎样都会再次浮现到眼前的承诺。
「哲,我爱你。」
那时沈林夕的眼中也含着泪水。
「答应我,你还会来找我……千万别就这么忘了我。」
「我一定会让你能过自己选择。」那时的我说。
但是我现在却在这里,什么也没做,什么都做不了。不,我只是做着自己能够偷偷摸摸找到幸福的白日梦罢了——可现在,事实已经证明,我不仅无法拯救一个爱我的人,甚至还马上要毁灭另一个爱我的人的生活……
掌心上的伤口传来的剧痛将我带回到眼前——我将攥紧的拳头藏到身后,努力不让程忻看出我的异样。
我知道她为什么会挑这个时候,但我脑海里的声音还是想纠正她:爱是一个非常恐怖的字眼,就像易燃易爆品,要小心轻放,能量巨大,一旦随意掷出就会发生惨剧。但我不能跟程忻说这些,至少不是现在。事实上我想不到任何能回答她的话,我不能用喜欢,这个等级不一样,但我更不能答我也爱你,否则便是掏出一根火柴。
那就亲她吧,我想,用行动来逃避概念的定义,这一直都是很不错的逃避方法。我朝程忻走去,她似乎明白了我的想法,默契地抬起下巴。我弯下腰,看着她微闭的眼帘逐渐靠近——
可程忻的噩梦还会继续。
——我停住了。我们的脸就这么隔空相持了好一会,直到程忻发现异样。我在她睁眼的瞬间看见了失望和恐惧,但也只是一闪而过而已,永远温柔体贴,永远优雅端庄的程忻马上就回来了。于是她默契地低下脖子,用额头靠上了我的嘴唇,草草完成了这次仪式。
“我会打电话给你的。”她轻声道。
*
“已经下班了。”挂号处的人低头看一眼手表,心不在焉地答道。“明天再来吧。”
我转身就走,甚至不想为自己多说一句。已经精疲力尽了,我心中的声音嘶吼道,我什么也不想做。那就死于狂犬病吧。恐水,对生命之源的恐惧,兴许是个不错的死法……
灯光已经暗了下来,原本鼎沸的人声也逐渐消失,保洁员将稀释过后的消毒液喷洒在大理石地板上,刺鼻的气味灌满了走廊。
我漫无目的游荡着,有如游荡在一片一望无际的冰原。
程忻——我终于将那温暖的火苗拥入怀中,我以为我的身体将会就此温暖,却没有想到结果可能是我将她熄灭。
为什么会这样?只要我们在一起,抱团取暖,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。
惨痛的天真!
如果每一次的亲吻都是在召回那挥之不去的噩梦,我们永远无法摆脱那段过去,我们的余生都将不得不各自背负着这份痛苦,对我而言是清醒的痛苦,于程忻而言是疑惑的痛苦……
也许我和程忻从来就不应该在一起,与过敏源彻底隔绝,这样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。对,我应该摒弃自私,彻底离开——
也许这次事件就是机会。
我该回去,故意在她父母面前出丑,演一出妄自尊大的好戏,挑拨一下本就失去稳定的情绪,以此收获永恒的鄙夷与否定。
就是这样!
一旦动了行动的念头,我的心情便平静下来,之后的计划便像水流出笼头一样自然。
为了程忻,我得让她厌恶我,得用行动说服她,她对我的情感不过是精神脆弱和扭曲想象的产物,她被我利用了,我根本不喜欢她,不过是一头狂暴的公象,一直以来只是窥觊她的肉体罢了,而现在我开始嫌麻烦了——我们没有未来,从一开始就没有。
好的!
这样也许她会痛苦,但是,长痛不如短痛。下一步就是从她的视野里消失,离开柳泉。
这很简单。
压低成绩,对老师出言不逊,再闯两个大祸,被抓住的时候看准时机,哭着扯两句爸爸妈妈的鬼话。这样就建立了一个缺乏家庭关怀导致心灵扭曲的形象。然后,抛出和母亲团聚的愿望,这样整个学校都会站到我背后,顺水推舟,支持把我送到北方!
成了!
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迈开,心跳也怦怦地快了起来。
我以前怎么没想到呢?离开这一切,离开柳泉,离开程忻,离开司马月华和她的心安黑洞,彻底隔绝。这实在是太简单了——当然,直接自杀或死于意外更简单,而且还能达到同样的效果,但死亡会给活人的记忆打上悲剧的标签,比起靠着时间流逝带来的遗忘,当然是对反感之物的主动回避要来得更为迅猛。我突然想起心安的逻辑阻碍病毒:当你想到某个东西时,强行用强烈的负面生理反应去打断思路,精妙的设计,极具现实启发意义!现在我也要用行动去模仿它的原理了,第一步,变成程忻父母眼中的渣滓——
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,反复检查着这套方案,心中竟颇具讽刺意味地燃起了希望与喜悦。
将自己从他人的心中完全抹除,逃避的至高境界。再也没有比这更宏伟的懦弱了。
直走,再拐一个弯,如果没记错,前面就是来的房间。我好像已经能听见程忻父母的声音,做好准备,吸气,呼气,摆出最让人讨厌的姿态,这是当务之急。至于去死的事,到北方之后也不迟,反正没有人会被剥夺死去的权利——
我兴致冲冲地拐过角落,却突然被迎面猛推了一把,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。抬头一看,一队黑色长衣……
是行使。
“撞到人的时候应该说对不起,怎么能把别人推倒呢。”
西装外套着白大褂的徐帘从队伍里钻出。
“嗯?这不是姓李的小子嘛。”她用一只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我,一面伸出援手,“你在这做什么?”
我借着她的力站起来,“我……被猫咬了,来打狂犬病疫苗。”
你们又在这做什么?
“原来如此,原来如此。”她看着我手上的包扎,饶有兴趣地点了点头,“打完了?”
“没有。他们下班了,让我明天再来。”
我的视线跃过她的肩膀,目的地已经近在眼前。我已经隐约看见了人影——
“这怎么行,还是现在打比较好。”徐帘将手里的文件交给一旁的行使,“东西你们去取就行了,一会在这里汇合。注意开袋核对一下,这帮人有时候办事不靠谱。”
她顺势牢牢把住我的肩膀。
“好了,我们走”
“其实我——”
“嘘——我对你的故事不感兴趣。”她转向一个路过的护士,“注射室怎么走?”
我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,值班护士刚准备关灯,她一看见我们,手瞬间停下来,想必是被徐帘的独眼龙造型震慑住了。
“法医同志。”她开口便有些动摇,“我们已经下班了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徐帘将手中的证件收回内袋,“可这孩子在我们办案的时候见义勇为,被流浪猫给咬伤,已经快一天了。情况紧急。”
护士有些吃惊地看了我一眼,连忙点头,“原来是这样,那请稍等一下。”说完就转身进了里间。
我看了徐帘一眼,“这根本——”
“闭嘴。”她不耐烦地打断我,“不用谢。”
注射的过程很顺利。护士问我们有没有医生的单据,徐帘说没有,她就给了我们一张单子去补手续。理论上还要等三十分钟看有没有过敏反应,护士都表示她愿意等了,可徐帘倒很自信地表示我肯定没事——反正她是不愿意陪我耗在这的。我也想快点到程忻那去,于是我们又并肩原路返回。
“谢谢。”我说,“虽然我是被你逼着要帮忙的。”
“人的社会就是这样,互相利用,身不由己。”她不动声色地冷笑一声,“现在我帮你,一会你帮我。”
“我不是很确定能帮你什么。”
“不要限制自己的想象力。我手上有一样东西,也许你可以跑个腿。”
脚步声夹杂着滑轮滚动的声音从拐角一侧传来,我们转过头,看着行使拉着担架车朝我们靠近——我望向车上,视线突然冻结了。
一具隆起的蓝色裹尸袋。
一个恐怖的想法在瞬间成型——我的心脏突然开始狂跳,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。
“顺利吗?状态如何?”徐帘从行使那得到了肯定的答案,又转向我,“嗯,怎么脸都白了?我说的不是这样东西,这是我要忙的。我又不是十三那样的变态。”
不要问。李哲,不要问。
“这是什么?”我听着自己说。
“尸体袋还能装什么?”她把手放在裹尸袋上爱抚着,“一次突袭行动里捞出来的,送到这的时候太晚,搁冰柜里躺几天了。”
我的身体瞬间失去了重量,手轻飘飘伸向裹尸袋的拉链,却被徐帘一把抓住。她终于明白了。
“你当时在现场。” 她的声音冰冷而镇静。
印着柳泉市殡仪馆标志的厢车门砰地关上,世界被封闭进这个沉闷的棺材。我和徐帘还有行使们挤在一起,面对面肩并肩坐成两排,担架就摆在我们中间。
深蓝色的裹尸袋触手可及。
徐帘隔着小窗向司机交代了什么,车开动起来,摇晃中的裹尸袋左右滑动,不时撞上我的膝盖,行使便拿了两条尼龙绑带,一条在脚踝,一条在胸口,将她连同我的感觉一起,牢牢捆死在冰冷的担架上。
徐帘掏出一包口香糖,在车厢里分发了一轮。
“要吗?”
她转向我。我连摇头的力气也没有。徐帘自己开了一片放进嘴里,一边嚼着,一边戴上乳胶手套,打开了拉链。
是她。
这个不知名的女孩已经彻底死去了,让她彻底苍白的皮肤上笼罩着一层细小的水珠,微微张开的嘴唇失去了色彩,那双半睁的眼睛已经彻底失去光泽。
“多美啊。”一个行使打破了令人窒息的空气。
另一个声音很快附和道,“这样的表情每次都叫我颤抖。”
“你们觉得她咽气前的最后一刻快乐吗?”
“她又不知道。”
“不是说只要吃了那种药——”
“好了,安静点。”徐帘伸手合上了她的眼睛。
你要把她怎么样?
“不怎么样。”徐帘耸耸肩, “做些检测,看看她的死因和‘声闻乘’是否有关。”
还要把她切开吗?用锐利的刀锋,还有其他叫不上名字的非人机器。
“我自然是有一套方法的。不过等一切结束了,我会让她变得比生前任何时候都要漂亮。”她郑重声明,“以我剩下这只眼担保。”
车停了下来。
“大姐头,到了。”小窗里只能看见司机的嘴。一个行使顺手推开尾门,世界重新膨胀——熟悉的街道,一排排路灯已经亮起。
我们到了柳泉市立的校门前。
“你看,刚刚才是我帮你,现在就轮到你帮我了。”
徐帘从座椅下滑出一个提箱,推到我面前。
“比起对付蛮不讲理、动不动就发脾气的青春期雌性,我还是更擅长照顾这里这位安静无害的乖孩子。”
她眨着一只眼,意味深长地看着我。
“但你办得到,不是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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